台北:你爱的那家独立书店关门了 | 书店新裂变
书店是中国当下文创场景最复杂的空间载体。最简单的“书+咖啡”模式,已经不能解释并满足今天人们围绕看似即将逝去的书本知识传播方式进行的种种革命实验。
在“三明治”这次的月度专题里,我们将聚焦中国的书店新裂变,以多维度报道一些独特的书店现象,它们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有迹可循。一切正在被消解、重组和再度构造,以我们觉得陌生但有100个理由存在的方式送达我们的面前。
文 | 野梨
一
我们没能赶上「独立书店」这个概念最吃香的时代。摊开地图,位于台北的诚品书店敦南总店,已经有人给它插上了一面小红旗——如今这面小红旗依然飘扬着。
2015年,大约是第一场秋雨后,我和朋友踏进这家书店。
我们几乎是跳跃着奔进去的,里面比我想象得更热闹,书多人也杂。暖黄色的灯大概有自动追光功能,专打在书籍的脸庞上,周围不相干的人事物自动隐身。我们四个很快就走散了,各看各的。坐着看书的人很多,似乎这里的地板有挥舞着的小手,请求你留下来共度良宵。在这家不打烊的书店,时间长着呢。
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手里的书渐渐拿不下了。排队结账,听到很多中国大陆的口音。他们一边兴奋地聊着手里的书,一边担心行李超额,有时忍痛舍弃掉几本。我暗自庆幸,我可以在台北待4个月。在工作人员的推销下,我加入了会员,多年后,我竟发现自己有意无意地把这个身份视作一种“台北常驻人口”的象征。
二
可是真正的台北人对我说:“诚品是游客去的啦,我们很少去那里买书哦。”他倒不是典型的文青,不特别偏爱诚品书店的模式和理念。于是在他的建议下,我和朋友们在捷运双连站下了车。从这里开始的地下街连接了3个捷运车站:双连——中山——台北车站。其中有一段是著名的“中山地下书街”。
整个地下街是一个综合商区,以不同功用分段,风格杂糅。叫做“爵士广场”的区域挤满了正在排练的街舞小青年:都是些十几岁的娃娃脸。台湾的学生社团文化令人羡慕。而另一头,有一段叫做“艺文廊”的展览区域,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摄影作品,无奈粗糙的灯光使它们看起来廉价。来来往往的人大多只是取此地下捷径赶赶路,很少会驻足观赏。
中段的“中山地下书街”店铺众多,书籍和音像制品琳琅满目:童书、畅销书、当下流行的新专辑、甚至有专门卖90年代仙侠电视剧 DVD 。这里比诚品书店更市井,仔细逛也能淘到不少宝贝。我甚至亲眼见到大陆口音的男人,咨询老板要几本所谓买不到的小说“带回去”。虽然,这并不能证明他是个文学爱好者。但由此可见,这书街的名气也是够大 ,不少游客也会慕名前来。
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们可以责怪地下街那不够明亮的灯光,让人的视力受不了,没有久留的想法。这不是台北第一条“过气”的书街了。牯岭街、重庆南路一带都曾是繁荣的书市。“这里的书都是打折卖的。”那位台北人夸道。原来是价格优势占了上风。而论书的品类和数目,这里能满足他的要求,甚至可以说能满足大部分人的阅读需求。但即使如此,书店街的生意还是一天比一天惨淡。
就这样到了2017年,由于合约到期,地下街的书店全都关了。诚品书店宣布接盘改装。从去年夏天开始,那里变成了“诚品 R79 地下街”,大受欢迎。
像是一种隐喻。
三
相比之下,牯岭街依旧苟延残喘。
从牯岭街这头的旧书店,走到另一头的牯岭街小剧场,步行时间大约只需要15分钟。但如果你停下来,走到道路两旁的书店、集邮店里看看,或许也能耗去一部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时间。
牯岭街从日据时期就有“精神高地”之称,因为是台湾“总督府”的宿舍区,日本人撤退前将带不走或遗弃的书和古玩摆摊出售,市集文化就这样被沿袭下来。鼎盛时期,人们说起“旧书摊”便知道是指牯岭街,100多家摊贩,熙熙攘攘,在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可见一斑。看如今剩下的几家:人文书社、松林书局,他们是牯岭街旧书摊黄金时代之后的幸存儿。
松林书局的老板,总爱较真他卖的是“古书”,而不是二手书,字画也是有的。那些又粗又黄的纸张恐怕很难让你联想到价格,就好像他们挤在那里是最好的归宿。你若稍不留意,一定会错过那些旧书摊。他们的门面太不像书店,更像是一个堆杂货的地方,甚至连门都没有,只有一层塑料薄膜。老板也不一定每天都来坐班,离开时掀上就是了,反正也不干净透明,无人会想盗窃吧。
说来也巧,在人文书社看书的时候,有只巨大的黑色凤尾蝶飞了进来,它在书架上停了一会,便再也找不到出口。书店老板也没有赶走它的意思,就和我们一起看着这只凤尾蝶。这个场景深深地印在我脑海,失去方向的燕尾蝶在旧书堆成的书墙中旋转,似乎还散发着柔光。
尽管书店衰败下来,作为一条还飘着稀薄书香的老街,创意市集还坚持每年都办。我们也为此特地前往。
来的都是爱好文艺的年轻人,突然冲散了这条老街的陈旧气质。市集的摊位占据了牯岭街所有的宽度,有旧书:除了文史哲,还能挖到《男女短信指南》《眼保健操》《如何正确睡觉》此类你从没见过的绝版书;有独立出版物:杂志、连环画、手绘立体书等等;有旧的黑胶唱片:美国、日本过来的,上面可能还写着名字和暧昧情话;以及其他充满想象力的东西。我们新奇地把所有摊位逛了两遍。牯岭街的其他店主和附近的居民也都过来玩了,好不热闹,要么就站在街边乐呵呵地看着。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存在着,活着。
四
我们陆陆续续去了很多家独立书店,目的是什么?因为我们想做书店,所以去“取经”、“体验”?但也并不是。因为我们爱逛书店。只是把自己的热爱变成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期盼,是个致命的错误。
士林捷运站出口有家面包店我印象很深,因为常常会路过,发现他们从下午五点开始打折,“100元3个”,时间越晚力度越大,直到大概九点变成“100元5个”。这样的促销活动,使店里顾客络绎不绝,小小的店面人多到无法转身,刚出炉的面包也立刻被拿光。每次看到这种盛景,我就会把目光悄悄移向旁边的胡思二手书店。那里的书常年打折,但门口风平浪静。
诚然,书店促销达不到面包店那样的效果。我去过几次,每次都有整箱整箱新的二手书送来,特价书就放在纸箱子里售卖。不同于牯岭街的旧书店,胡思二手书店是摩登的二手书店,选书仍以文史哲为主,也有艺术类如电影、摄影集、画册等等。二楼有咖啡雅座,他们也定期邀请教授、作家或文化名人开讲,“庄子与尼采的自由精神”,有时主题非常学术。
胡思的英文店名很有趣,Whose book,老板为体现店里的每本书都有原主人这个概念。而音译过来就是“胡思”,简单易懂又有点双关,这是老板的幽默。在成为书店老板之前,她在不算热爱的岗位工作了七、八年,转眼这门不赚钱的生意也已坚持了十六年了。现在在台北有两家胡思,另一家「公馆店」很难找,虽然地图上标记为临罗斯福路,但需要绕近里弄才能找到书店入口,窄小的楼梯夹在小吃店中间,书店在二楼。
除了胡思,台大附近有很多书店。完美的一天可以是先在台大的草地上吃个野餐,然后去巷弄里晃一下午,接着夜市的灯火便又亮起来了。
奇怪的是我们四人对那些书店本身的印象并不特别深。倒是记得有些疲惫的下午,茉莉二手书店不远处的拐角,有位卖阿姨推着小车卖手工曲奇。我们突然就饿了。在台北这种情况随时都会发生,巷弄里的铜锣烧、车轮饼、牛肉面,或许能激起你称作是「幸福感」的东西吧,微小而强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会忘的,还有“女书店”的那种特别的温暖。这家“华文地区第一家女性主义书店”,就在著名青年聚集地女巫店的楼上。女巫店虽以恶趣味著称,椅背上还挂着bra,但这也不及女性主义一词对男性恐吓程度的十分之一。一般男性,或许不会理解这样一家书店的存在意义。
但偏偏“女书店”就存在,1994年开业,作为台湾妇女运动的一个缩影。店里的书分三种:女人写的(by women),为女人写的(for women),和关于女人的(about women)。这里的活动也都与女性相关,第一次走进它是去参加酷儿影展的讲座。那种感觉就像寒冷的时候有人给你带了一条毯子,眼泪就要落下来了。我热爱这种感觉,在同一个磁场,即使面对陌生人,内心也对所有话题开放。
后来,我倒是真的很少在诚品买书了。那张会员卡也不知丢在何处。要装作「台北常驻人口」,记得那些小巷子就足够了。
然而2017年,就在台湾同婚合法的欢呼声中,“女书店”宣布关闭。毯子突然被风刮走。
五
台北没有教会我的,我在淡水学到了。忘了是谁第一个夸「淡水日落」的美,只记得洛夫有一首诗叫“淡水河是一条超现实的舌头”。无论如何,淡水小镇是一定要去的了。
我第一次抵达淡水的时候,时间已接近日落。从捷运下来,明显感到人流增多,气氛骚动,走100米就到了即将热闹起来的夜市。卖土耳其冰淇淋的大叔开始对着女孩子抛媚眼,各种免费品尝的吆喝此起彼伏,那时我却还不清楚“淡水阿给”究竟是何物,有些迷茫,朝河岸边走去。
这才有了我和有河Book的邂逅。书店坐落在淡水河边第一排,淡蓝色的灯牌,logo有颗大大的眼睛。一人宽的楼梯通到二楼,店很小,推门就很拥挤,有个可以看海的阳台。老板娘是诗人,笔名“隐匿”。喜爱有河Book,因为这里是最好的买诗之处。老板娘还首创「玻璃诗」创作,邀请不同人把诗句写在玻璃上,从店内看出去,文字就像漂浮在水面,波浪轻轻拍打着情绪。我去的时候,老板娘就只坐在柜台后面,严肃高冷。
直到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才知道,有河Book在去年10月歇业了。这个消息让我打了个寒颤,那个漫长的严冬,就连上海季风书店也没能熬过去。
端传媒发表过一篇隐匿的文章:《我为何成了一家书店的臭脸老板娘?》。她说自己是臭脸老板娘,因为那些百般纠缠要求折扣的顾客、质疑新书为二手的顾客、甚至在店内吵架的顾客,不是让她想翻白眼,就是让她想发疯。回首坐在书店里的十一年,虽然荒唐的糟心事多,但最后她也还是觉得开书店这件事值回票价。
几个爱书人接手这家店,更名为“无论如河”。我想,这个名字一定是代表了信念的吧,诗人隐匿也在脸书上称她们“热情活泼、有理念”。她肯定开书店的朋友,就像她十年前开书店时写的诗歌《我想我会甘心过这样的日子》:本来无信仰,却供奉祂为偶像;本来无尘埃,却为了祂而明亮。我无可言说,仿佛背负一个任务,经百千劫,为了替时间守候,一个秘密的名字。
我不记得我是否让自己背负过这个任务,是否“经百千劫”。我还记得我透过玻璃诗,看河面上波光粼粼。突然又想起《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结尾,「你知道吗,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太阳在水平面上完全落了下去。
设计:滕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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